稚生

你既已手持刀剑,那就准备战斗!

春花秋月

阿里七七:

蛋糕先森:









“那时候,你还很年轻,人人都说你美。现在,我是特意来告诉你,对我来说,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。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,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。”





——玛格丽特·杜拉斯《情人》









她的指尖有点燥,几乎赶上田埂上遭受火刑的秸秆。






那件薄薄的驼色毛衣套在女人身上,松垮慵懒,空气趁机色情地摩挲女人好似淌着月光的肩。“你轻点哦,我怕痛。”说着轻轻摘下发圈,解开盘髻,一片浓栗色野原漫至女人腰际,头一仰,素手一拨弄,水莲味的海浪尽数向女人背后的她袭来 。






要把十指都浸在女人发间才解渴。她的嘴皮被自己咬的泛白。






“嘶——”女人隐忍地从唇齿间滑出声。






弄痛你了吗?她赶紧松开手,做投降状,又试探性地用指腹贴上那块头皮,细细揉。慌张与歉意糅合在小心翼翼的语气里,对不起、对不起,还继续吗?






“吓你的啦,小家伙。第几根了?”女人问道,嘴角牵起薄暮般的温柔。






她搓了搓夹在左手拇指和食指间的五根白发,犹豫着要不要如实相告。






“至少六根了吧。唉,我老得好快。”






胡说。她急着反驳,仿佛她才是那个年将不惑染上白丝的人。






女人将头发松松绾在脑后,转过身捉住她修长的手,女人坐着显矮,侧脸正好可以贴在她的掌心上。






女人的脸庞就盛放在她手心里,她站立的双腿有些软,尤其是女人的眼底泄露出一派天真底色,鬓边几绺秀发挑拨似的拂过她的手背,她懊恼极了,自己究竟在逞哪门子英雄。






她有点怨恨舅舅的,老实说。如果不是为了拯救妈妈常念叨的那个“即将发霉的人”,王凯莉这个本该和自己永无交集的女人,怎么会懒懒幽幽地停在自己的心上。






舅舅差不多把自己封存在那个小公寓里二十年了,是该积灰了。舅舅年少在英国留学,后来被一位台湾人物赏识,给送到台湾栽培了几个月,后来归到大陆,妈妈讲到这里只是叹气,“你舅舅是劫后余生。”她想,要是舅舅的命真是捡来的,那他也太不珍惜了。舅舅唯一生存的本领就是画油画,内容总是千篇一律——明艳的或残败的桃花,美得安然。他有个怪癖,画画的时候老是要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,不准阳光偷窥。以至于她每一次到舅舅房间里去,都觉得头顶上飘着片阴云,积蓄雨势。






她老怀疑舅舅是隐在雨中的山,不然她怎么脑海里一浮现起舅舅的影子,就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。






舅舅平时大门不迈,就靠以前同他一块儿留学的铁哥们儿王源帮他卖画,王源也是有手段的人,那一张张虚幻美丽的桃花,硬是养活了舅舅这张嘴。






舅舅四十岁的时候比二十岁年轻,因为据妈妈所描述,“你舅舅不到二十五就开始留胡子了。”






可这次不知是不是为着这次旅行,舅舅竟然剃了与他相伴近二十年的胡子,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干净许多,霾也跟着散去。






最奇怪的是,舅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除平静以外的情绪。






当时他们已经抵达台北机场,正准备坐火车到花莲,在找到座位时,舅舅出神地望着窗外,她则注视着舅舅。






舅舅把脸转过来,她还来不及收回在人家身上暧昧巡回的眼光,就猝不及防的收到舅舅有史以来第一个笑容,影影绰绰。









“请问——”她在民宿外好奇张望。






“你是刘艳芬小姐吗?”旦先生打开栅栏门,示意他们进来。






她点点头拽着舅舅的手压抑着兴奋走了进去。






女主人在晾被单,膝盖以上的部分都被遮掩住了。






旦先生招呼着女人,女人没有回应,好像故意避着客人似的。






刘艳芬和舅舅愣在花园里,显得有些多余。






“王小姐,不要玩了。”旦先生似乎有透过被单看见女人偷笑表情的能力,眼神是哄小孩的那种耐心。






忽的,女人掀起被角,只露出坏笑着的眼睛,“欢迎哦!别听他乱说哦,我可没有在玩。”






女人大大方方地从被单后面现身,踮起脚去够晾衣绳上的叶子,但总是差一点。






“我来帮你。”出乎意外的是,旦先生的帮,不是主动取下那枚树叶,而是从背后搂住女人的腰,将女人托起。






旦先生长得肥头大耳,个子很高,有一个圆滚滚的肚子,活脱脱的一只维尼熊。他抱着女人的样子,像抱着一罐蜂蜜,笨拙又拘谨,两只肉手握成拳头把心爱的蜂蜜圈在怀里。






女人拂去叶子后调整了一下姿势,一只手勾住旦先生的短脖子,手指若有似无地滑着他的后颈,另一只手不客气地捏了捏他的耳垂,“呐,刚刚好像听见某某说我坏话。”






旦先生平时缺乏锻炼,女人又不是很瘦,他把女人放了下来,有些腼腆地解释:“平时都不见你这么活泼的……”






凭什么。刘艳芬看了一下舅舅,愤愤地想。






还没有结束。






这种折磨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。






新鲜的早晨,空气里填满了早餐的香味。刘艳芬还不习惯早起,迷迷瞪瞪地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吐司。






“你,把兜翻出来。”从厨房里出来的女人将热好的牛奶搁在餐桌上,脱围裙的时候也捕捉到了鬼鬼祟祟的旦先生。






旦先生都快走到门口了,掉头转来,一脸讨好的笑。






“我……”旦先生话还没说完,女人就已经把手伸进了他的西装衣袋里。一条巧克力成功被俘获。






“不是答应我要减肥的吗?”女人用那条巧克力戳了戳旦先生的胸口。






“干律师这一行很费脑子的……吃巧克力有利于……”






女人狠狠剜了他一眼,他立刻噤了声。






女人撕开巧克力包装纸,将其掰成两块,一块自己吃了,一块自然地喂给了刘艳芬。






黑黑的粘糊糊的,刘艳芬厌恶这咄咄逼人的甜味。






旦先生回到家里,到自家冰箱巡逻一圈回来,一无所获。






一包薯片突然进入视线。旦先生的眼睛蹭亮。






“我们聊聊?”舅舅不屑地看着这只馋鬼。






旦先生暗笑,这是贿赂自己呀。






“你是谁?”舅舅的后背贴着沙发,微微弓起,如一头蓄势待发的豹。






旦先生还是没有动那包薯片,他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,像喝红酒那样慢慢地抿着。






“你想知道的是我和王凯莉的关系吧。”






旦先生悠悠地说道,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。






舅舅脸色阴沉,但还是压住胸腔里蹿起的火,尽量语调平缓:“我离开后到底发生了,那一年?”






1995年,Roy用牙签在二球悬铃木的叶子上画了漫天桃花,一本正经地告诉Jackson这就是秋天。Jackson骂他有病,他就气鼓鼓地嚷嚷道:“不信你出去看啊!”






想拖我下水,跟你一起逃课,直说。Jackson拿文件夹砸了一下Roy毛茸茸的脑袋,戳穿他的小阴谋。






“我这次不骗你,你崇拜的那个馆长,就是让花莲博物馆起死回生的……”







“王俨。”






“嗯对对对!就是他!他带着二十件珍品来伦敦东南区开街头展览了!还有两名修复师的表演呢,都不要票的,不看白不看啊!”温醇的秋日阳光氤氲着期待,Roy忍不住在前面蹦蹦跳跳。






“那儿!你快点儿!不然挤不进去!”






Jackson的目光草草掠过那些装在玻璃柜里的藏品,最后牢牢钉在一个画师的笔下。






“娘的!这幅《盛开的桃花》摹得太像了!左下角“怀念莫佛”的字迹也能以假乱真了!要不是去年我还在奥塞美术馆看过原画,还真辨不出来。”Roy直接蹲在画师旁边,小狗狗似的,满脸喜悦地看着画架上刚刚完工的油画。






画师是个老师傅了,听了Roy一嘴蜜,眉眼温和地笑着:“仔仔也是个中国人哪。”






“是的师傅,我和旁边这个扑克脸都是留学生,在金匠学院读呢!”Roy豪气地揽过发呆的Jackson介绍道。






“还没完。”Jackson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





“什么还没完?”馆长王俨着一身黑色西装,领带深灰里夹带橄榄色,像一条海蛇。他把宽厚的手掌放在Jackson肩上,说话的口气很威严。






“背面应该还有一段诗,‘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,死去的人就不会死’。”Jackson仰慕王俨很久了,他的盛名早从台湾传到大陆,传到欧洲人的报纸里。






Roy从没见过Jackson还有神情紧张的一面。






“明天我就要回台湾了,你愿意跟着我做事吗?”王俨朝画师递了个眼色,画师立刻附和道,“是啊仔,反正你也是学艺术的,来馆里吧,先生不会亏待你。”






Jackson感觉自己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得头晕。







“哟,恭喜,以后你可以光明正大逃课了,J。”Roy玩世不恭地吹了声口哨,眸子黯了下来。










旦先生面无表情,仰躺在沙发上,望着天花板喃喃道:“你离开花莲后,台湾报纸上登了你的死讯,凯莉跑到海边哭了一整夜。”







“你他妈别在我面前念她的名字。”舅舅不耐烦地皱眉,像是被人玷污了自己珍爱的玫瑰,想要掸开那上面的灰尘。






舅舅似乎早料到了,嘴角浮上一层寒意,“我根本没上那趟轮船,他杀错了人。”







“不久馆长也入了狱,你也知道,他把国家文物倒卖给洋人,将赝品放在馆里展览,他身边的那两个师傅真厉害,瞒了大家十多年。你当他学徒时发现了这个秘密,应该很失望吧?”旦先生对舅舅没有敌意,反而很关切。







“准确地说,是愤怒吧,他从一个英雄一样的人物,拯救了没落的花莲博物馆,变成一个丑恶的商人,他辜负了多少人?馆里的工作人员怎么办?那两个修复师,也从艺术家沦为赝品制造者,说不心寒,怎么可能?还有她,她知道真相时才17岁,她还没有长大,我的凯莉还没有长大。”舅舅寒霜遍布的脸部上不自觉地融着一丝柔情。






“看来馆长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,他想要把你赶尽杀绝,却不曾想到你可能是那个最愿意为他死守秘密的人吧。”旦先生对着天花板暗讽一笑。






“你为什么不回台湾找她?怕面对馆长吗?她等了那个‘死人’十七年,我现在都不敢带她到海边散步。你知道吗,她每次看海的眼神,是死一般的决绝,我真担心她跳进去找你。”旦先生的情绪起了波澜,质问时把理智通通抛掉。







“……你呢?你费劲口舌帮那个罪人减了多少年的
刑?”舅舅有些心虚,他确实害怕面对那一切。







“无期徒刑,没有被罚收这家古堡,留给她作为民宿,已经是我能力的最大范围了。毕竟,正义并不站在我们这方。”旦先生无奈道。







“所以,她就落在你手里了。”舅舅把颓丧和不甘都握入拳心。







“你错了,她才是个陷阱。”旦先生卸下完美的微笑,倦意丛生。










刘艳芬恨不得撕碎眼前的画面。






厨房俨然一个情色场所,收纳着喷薄欲出的爱意。女主人的右手还握着铲子翻炒,旦先生的吻就急不可耐地堵上去。女主人被搂着腰肢上身转了个方向,只好换成左手拿菜铲。旦先生的舌头巨蟒般缠上女主人的粉舌,侵略得女主人招架不住,身子不断后退,烂作一滩水。






刘艳芬的心就如锅里正溅得噼里啪啦的菜油,她非冲上去把那坨肥肉从女人身上扒下来不可。






舅舅拍了拍刘艳芬的肩,示意她让个道。她歪着头不解地看着舅舅,但还是顺从地把厨房通道腾了出来。






舅舅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,打开冰箱,拿了一瓶矿泉水。






女人挑衅般的眼神火辣辣地朝那个淡然的身影烫去,晦暗的信号。







舅舅又径直走了出来,剩下刘艳芬气得想捶墙。







夜里,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,干脆闯到女人卧室里,连门都不敲。







女人并未受惊,打开灯,靠坐在床头,接上刘艳芬的目光都是漫长又平静。







刘艳芬这才发现女人是一个人睡,兴奋得在心里尖叫。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梵高的画,是两棵桃树,张扬着旺盛的生命力。







“阿爸阿妈没有告诉你么,老是胡思乱想会变笨的哦,小家伙。”女人的素颜风韵犹存,笑起来眉眼都流转成画,是最瑰丽的夜色。






你们……你们不般配……她跑去伏在女人膝头,委委屈屈地说道。






“小家伙有心上人么?会怎么办呢?”女人的指尖点了点刘艳芬的额心,留下细柔的笔触。






我要喜欢一个人,就把他的骨头啃下来。刘艳芬的眼睛笑成一弯清亮的小溪,直直地汇入女人心底。







女人恍惚以为十七岁的自己就在自己面前。










“19951128晴。”女孩在日记里写下这串密码后,轻手轻脚地抵在门缝边向外窥看。女孩觉得自己就像被小王子驯服的狐狸,每一秒都在不安,期待。橐橐的脚步声终于近了,女孩盯着那双永远干净的皮鞋,顺着往上看,收得恰到好处的裤脚,蓬勃事物潜伏的地带,拿画笔的修长手指,滑动的喉结,眼睛——啊!眼睛看到我了!






砰!女孩心有余悸地抵在门上,又羞又气地跺着脚——啊!叫你没出息哪,这下子被人家抓了个正着……






你、你、你!变坏了哦,居然偷看人家。女孩用手捂住双眼,却又忍不住从手指的缝隙里打探这天旋地转的世界,恋爱的世界。






天已暝,女孩用好几串彩灯围成几个勉勉强强的同心圆,布置在碎石密布的海边。






心上人是阿爸从英国拐来当学徒的,女孩不动声色地在阿爸面前打听到了那人的生辰。她发誓要从他二十三岁的开端起,住进他的生命里。






他糊里糊涂地就来了,看到光怪陆离的一切,不由得紧张起来,沉默地伫在原地,像一个无辜的受骗者。






“我甚至相信你拥有整个宇宙,”
女孩站在圆心处,面色酡红地念着情诗,爱也一圈一圈地漾着。






“我要从山上带给你快乐的花朵,
带给你钟形花,黑榛实,
以及一篮篮野生的吻, ”
大地的胸膛里藏着少女的心跳,此刻扑通扑通个不停,女孩都快站不稳了。






“我要,
像春天对待樱桃树般地对待你。”










女人擦着碗柜,无意间瞥见玻璃门上自己的镜像。女人凑近去,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容。食指勾过鬓边的发丝,别在耳后。挤出笑抚摸着自己的鱼尾纹。







“还是这么爱美哪。”舅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女人身后,附在其耳边感叹道。






女人的耳朵顿时烂熟得如一颗春天的樱桃。






女人不敢再看镜像里的自己,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,朝外面走去。







大地的胸脯又开始起伏,少女沉睡的心脏复苏。







“等一下。”







女人掉过头,舅舅依然站在橱柜边,直勾勾地看着她,止不住的笑意。








“你等一会会儿哦,我有东西给你。”女人狼狈溜进卧室里,翻出那件男式的驼色毛衣。







“你和小家伙明天就要回去了,这是送别礼。”







这是二十二年前的见面礼。







舅舅闷闷地套上了那件毛衣,肩宽刚好合适,不会像女人穿着那样,露出光滑的肩膀。






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。






“真般配啊——”她已经不再年轻了,从早晨的梳妆变为一件浩大工程可以窥见一二。但此刻,她像充满预言色彩的女巫,用骄矜语气发出感叹时,眼尾乍起的细纹被施了魔法般化作蝴蝶轻灵的战栗,勾勒出一瞬细碎春光。






十七岁的海边还散落着一地篝火,舌尖的玫瑰刺入爱人咽喉,最后一滴夜色在他们阖眼之前蒸发。世界晃荡成一只摇篮,盛着这对亡灵,他们甜美地颠簸,妄图把温暖的白昼射入彼此身体深处的靶心。






她真的已经不再年轻,汹涌的事情掠过她的鼻翼,也只是一阵咸咸的海风。可有件事永远例外:








“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,死去的人就不会死。”







end.




王凯莉的情诗是聂鲁达写的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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